老子思想中性命兼修的特点

关于《道德经》一书的主题，宋代李霖用“内则修心养命，外则治国安民”进行了概括。其中“修心养命”一语，很明确地指出了老子哲学思想工夫论中性命兼修的特点。在老子为代表的道家看来，身和心乃是一体两面，并非两个各自分离的维度，具有交织融合的互摄属性。那种认为《道德经》是一部修炼气功之书，或是认为老子根本没有涉及生命炼养实践的观点，都是失之片面的。《道德经》在涉及工夫论或价值观的内容时，也总是将“身”和“心”放在一起论述。比如12章一方面指出沉湎于“五色、五音、五味”等感官享受，往往导致身体的损害，另一方面又论述了“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也即对外在物欲的追逐亦容易导致心性的迷失。又如13章：“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贵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强调得宠和受辱都能保持内心的恭谨敬畏，在“宠”或“辱”的外界干扰下仍然能保持内心的从容和宁静，这是“心”的层面。与此同时，重视身体好象重视大的祸患一样，能够以珍视身体的恭谨去治理天下，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以爱护身体的态度去治理天下，才可以赋予他治国的重任。这是“身”的层面。生命炼养与心性修行对治国者而言是缺一不可的。

又如，宋代学者林希逸曾经说“老子之学，主于尚柔”。认为崇尚柔弱是老子学说最主要的一个特点。《道德经》这一重要概念“柔”字亦蕴含生命层面和心性层面的双重意蕴。

为了阐述“柔弱胜刚强”这一道理，老子借助了一些生动的意象加以说明。比如水的意象。78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表明，成就功业，要遭受种种苦难和屈辱的磨练，经历重重阻碍和曲折，如同柔弱之水，内心仍能保持其坚韧不折。这侧重于心性层面。然而亦不能忽略“柔”字生命层面的意蕴。76章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人出生的时候身体是柔软的，死了之后就僵硬了。草木萌生时的嫩芽是柔脆的，死了之后枝叶就干枯了。可见坚硬的事物属于趋于死亡的一类，柔弱的事物属于富有生机的一类。此处老子所列举的身体、草木，都是侧重于生命力的意象。

又比如《道德经》中的婴儿意象也包含了生命层面和心性层面双重的意蕴。第10章说：“抟气致柔，能婴儿乎？”“抟气致柔”，大致上是指通过导引、调息等方式，达到类似于婴儿那种气血通畅、身体柔软的状态，老子注意到，看似弱小的婴儿，是充满了生机和活力的。第55章又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不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哑，和之至也。”在生命层面的炼养之后，德性厚重的人，就好比初生的婴儿。婴儿骨弱筋柔，小拳头却握得很是牢固；不知男女之事，没有欲念，然而气血充足，小生殖器无欲而刚，这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体现；即使整天啼哭，声音却不会嘶哑，这也是由于他元气充沛到了极致。因此，婴儿的这种生命状态，是修德之人应该追求的境界。另一方面，老子推崇的婴儿意象，也包含心性修行的内容。第28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这个“复归于婴儿”可以理解为在每次发展、壮大之后，又回复到重新生长、积蓄力量的“婴儿”状态，为新的再一次的提升保持蓬勃的生机和动力。这显然侧重于敛藏、隐忍等心性层面的意蕴。

可见，老子崇尚的“柔”，具有“身”和“心”两个维度的内涵。《庄子·田子方》有一则对话：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

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

楚国孙叔敖三为令尹又三去之，始终能宠辱不惊，体现了其在心性层面深厚的修为。肩吾最初对孙叔敖的淡定是否是“装”出来的还心存疑虑，当他观察到孙叔敖鼻间的气息从容悠闲时（“鼻间栩栩然”），方才佩服不已。可见，外在的呼吸这一生命层面的特征和内在心性是彼此联系、互为表里的。这则寓言也从一个角度表明生命层面和心性层面的修习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不可偏废。一体两面、性命兼修的工夫论，是老子哲学思想体系乃至道家思想的重要特征之一。

（节选自中华书局2022年出版的《北大汉简老子译注》“前言”部分）

作者：吴文文，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山书院读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