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老子思想圣殿的大门——《道德经》第一章
zz.fjsen.com 2022-10-12 17:40:11 来源:北大汉简老子译注 我来说两句
如果把老子思想比喻成一座圣殿,那么《道德经》第一章就是这座圣殿的大门。如何打开这扇在很多人看来“玄之又玄”的大门呢?第一章的主旨,不妨从“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的释读切入。这里“欲”的字义不是欲望,而是一种向外追逐的欲求或心念。“恒无欲,以观其妙”和《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种换位观照的方式类似,但它更进一步,“恒无欲”意味着观照主体的退隐,而这种“退隐”又往往体现为观照主体与其他生命个体乃至非生命体之间观照角度的切换。庄周梦蝶的寓言就体现了这种特点。《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在这个著名的寓言中,做梦的主体是不确定的——是庄子在梦中变成一只蝴蝶呢?抑或现实世界中“清醒”的庄子,只不过是蝴蝶正在做梦呢?显然,这个寓言中观照世界的角度未必就是庄子。而庄子在《逍遥游》中更明确地说:“至人无己”。在老庄思想视角下,这个宇宙中所有的生命体都构成一个观照世界的“极”,无数个“极”,也就等同于“无极”。在不同生命体眼里,这个世界呈现不同的形态。正因为观照角度的不同,才使得这个世界如此变幻莫测,奇妙纷呈。庄子在梦中化成蝴蝶后,唯有彻底忘记了自己是庄子,才得以由此进入“栩栩然”这一逍遥自在的境界。同样,人要真切地感知这个色彩斑斓的宇宙,就必须跳出以自我为中心的单一的视角,做到“恒无欲”,才能“以观其妙。”这也是打开本章“众妙之门”的玄关。 “恒无欲,以观其妙”这一视角基于老子以“道”为核心的宇宙观,这一宇宙观和老子之前观照宇宙万物的角度全然不同。因为无论是商代所尊崇的鬼神,还是西周时期主宰万物的天命,都是具有人格或人性色彩的超自然力量,在一定程度上,这些超自然力量都是“人”形象的放大、变形或投射,商周时期人们心目中的天帝、神鬼或多或少是依据人的样式而树立。因此,商代和西周的宇宙观,实际上始终没有摆脱以“人”为中心这一认识世界的视角。但老子思想体系中的“道”不再是一个人格意义上的神祗,并且由于所有的万物之“名”都是由人根据自己的价值观制定的,而随着本章“无名,万物之始”撕去了贴在万物身上的“名”这一人为设置的标签,实质上完成了对“人”独特地位的消解,是对人类作为“天地之精华,万物之灵长”的否定。这一世界观一旦用以指导作为个体的人的生活,必然推导出对一切“唯我”、凡事以“我”为优先和中心的超越。 《道德经》一书的主题是宣扬“清静无为”的治国之道。而唯有实现对“人类”为中心的否定,唯有“我”的悄然隐去,才可以做到“惟道是从”“法地、法天、法自然”,真正实现“清静为天下正。”《道德经》一书中,有不少章节体现了这一主张。比如,49章“圣人恒无心,以百姓心为心”,57章“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都是为政者“无我”“无为”治国理念的精彩表述。33章“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是对个体有限性的认识和反思,并且把对“我”自身的战胜和超越,视作是比战胜其他个体更难以达到的境界。48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其实也是通过对空洞膨胀之“我”的复原,对异化之“我”的疗愈。老子强调减损个人的杂念、私心、贪欲、我执,减损后天习染形成的成见和教条化思维方式,回复到素朴纯真的赤子状态。 《庄子·齐物论》描写的一个场景也和“无名,万物之始”这一视角所指向的境界相通: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似丧其耦”“吾丧我”都是作为观照主体的“我”退隐之后的描写,“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则反映了这一过程在身心层面的次第展开——颜成子游之问表明,在修行的过程中,相对于“身”层面的“自我遗忘”,“心”层面的渐渐消泯是更难以实现的。并且这一场景所描述的个体修证实践中,“吾丧我”过程中“我”的隐去,并不是对个体的绝对否定,相反,这一过程也伴随着“道”的升腾、确立,以及扬弃“我”之后“吾”与“道”融合,从而在虚极静笃中实现天人合一,那个作为渺小、单薄个体的南郭子綦,得以附着于“道”,达到近似于永恒的妙境和高峰体验。 鉴于世界上的人大部分是以“我”为中心的,以“我”的私欲和贪婪为核心关切的,是“有为”的,这也是这个世界纷争、人类痛苦的一个重要根源。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人类没有出路,甚至有堕入相互残杀和自我毁灭的险境。老子期望引导人们跳出认识上的藩篱,认清自身的狂妄、局限和偏执,帮助人们站在道的高度“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以“无名,万物之始”的视角重新审视个体和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老子洞察到了人性中蕴含的危机和人类可能走上的迷途,所以他说:“古之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65章)”老子主张,为政者要做的是营造一个“无为”“万物自化”的外部大环境,并且在“小国寡民”章论述了其理想的政治蓝图:“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甘”“美”“安”“乐”,描述了在不同生活领域的知足感,都是切切实实的幸福感受的获得。在这一政治构想中,成员尊奉“视素抱朴、少私寡欲”的价值观,过着常人看来略显简朴的物质生活,却拥有实实在在的幸福人生。 《道德经》第一章“无名”“无欲”并不意味着对人的价值和人生意义的否定。首先,人不但可以“恒无欲以观其妙”,甘于知足、善于敛藏,游心于“复归其根”“与天地精神独往来”之妙境;亦可以“恒有欲以观其徼”,舒展为一个独特的、自由的、赤子般纯真的个体。但唯有认清自己在宇宙中的正确位置之后,我们才能真正做到“自知而不自见,自爱而不自贵(第72章)”,每一个个体的人生意义和价值才可以在尊道贵德中得到确立和实现。同样,也许只有老子“无名”“无为”的智慧,才能对治人性中的贪婪和狂妄,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才能找到“深根固蒂、长生久视”的出路,实现长久永续的繁荣和幸福。 (节选自中华书局2022年出版的《北大汉简老子译注》第一章,有删改。作者:吴文文,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山书院读书会副会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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